中国建筑事务所的窘境
本文根据知乎匿名答案重新撰写，代表我和匿名朋友对中国建筑事务所发展的思考，谨以本文探讨中国建筑事务所所处的环境。
本文约4200字，阅读需11分钟。
本文背景请见：关于中国建筑事务所的窘境删稿
01薪酬与招聘
前几年中国建筑事务所过低的待遇和工作强度使得其招聘不到人才，由此在管理和工作效率，以及新一轮的人才招聘上形成恶性循环。虽然日本也同样恶劣，但其事务所的设计质量和国际知名度是远高于国内事务所的。
2020年后经过了疫情的一波筛选和国际形势变化，优秀甲方、政府委托项目资源已经开始向一线事务所集中，一线事务所也意识到除了品牌溢价外，薪酬对于留住人才的重要性，目前一线事务所0-5年的建筑师职位薪酬待遇可以和外资、民营、国有设计院的同等岗位一较高下。然而对于非一线的独立事务所及小型明星事务所，在没有足够项目现金流支撑下，依旧在小作坊留人难碰运气招人的恶性循环中挣扎，马太效应明显。
02 技巧的滥用与无奈
从完整的项目周期看，一些国内事务所对施工质量控制、细部“独创、标准化”做法，以及对“学术特性”的包装(如对手工模型推敲的崇拜和使用，实际对设计推进贡献有限且效率低)重视程度和所花费时间要远大于建筑设计本身。
这是一件非常无奈而且矛盾的事，源于国内建筑工业化的落后。
一方面对于有追求的应聘者来讲，没人愿意像老板一样把自己的职业生涯奉献给这种以个人之力对抗行业且无法预计结果的事情中去，毕竟如果老板失败了可以落得个美名，但作为员工是什么也得不到的；然而另一方面中国必须要有越来越多这样追求细节、施工质量控制的事务所，这样才能引起大家对于施工品控的重视从而促进行业朝健康化发展，所以这对于行业来说是极其矛盾的。
对于手工模型推敲，我认为“滥用”是不可取的，滥用是指目的与手段不一致。与使用手工模型推进的频率、工作量、占总工作量比率都无关。如果用得对，夸张到90%的时间，全部员工上阵来做模型也没什么大问题；如果方案实际都是用草图和电子模型推敲而来，全做完已经导出阶段性成果了，只是在汇报时候在老板桌上摆个模型,这就属于滥用了。现在比较流行的结果导向的瑞士风格模型表现图,也是一种滥用。我认为对待建筑的推进应该坦诚,如果寻求实例可参考Lacaton & Vassal、BIG、Peter Märkli他们看似不同,但对待推进的过程都是公开坦诚的。如果为了一些媒体形象“补画草图”、“补做模型、“写手包装”,则是一种原则上的欺骗。
03成为好学生不该被鼓励
中国的大部分一线事务所都是“好学生”模式，如果仔细想想，无非还是在重复和照搬着西方一些陈旧的思想和做法而缺乏对中国现实社会的回应，都在比谁学得更多更好。
好学生的目标是接近自己心中的大师(典型的乖孩子好学生想法)而不是例如回应当下和用东方的传统挑战西方，如狭义的“建构”/清水混凝土/氛围光影这些冷饭，或者陷入到无聊且偏颇的理论误解中去。
在建筑设计领域，完美的做完老师(西方建筑大师)的作业永远不该被鼓励。
04无法参与的住宅设计
住宅作为最本质的一种建筑类型，无数的建筑理论都来源于住宅。它也是一种最完美的实践新思考的建筑类型。
最不应该被产品化的建筑类型在中国成了产品，导致建筑师们无法参与到真正意义的住宅设计中。这对建筑设计行业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对“栖居”关注和实践的缺失让我无法看到希望。
国内的现状意味着独立事务所就算有住宅可做，也很小可能是真正地承载普通人日常生活的那种住宅。反过来说，当有创新意识的甲方，愿意给予事务所机会来实验，做出新一代住宅产品的时候，多少事务所有这个决心与胆量去接下这个任务？
05中国需要职业建筑师
国内商业事务所和学院派事务所的割裂，中国需要职业建筑师。
职业建筑师的主流应该是，或者说职业建筑师本质上就是商业的，但这种够格的职业建筑师太少太少。而这种割裂一方面导致了很多建筑师一直不断幼稚地划清自己与商业的界限，一方面导致了建筑行业的未来力量-学生，对于商业的误解。
这又是一个死循环。欧洲则是另一番图景，拿瑞士来说: E2A，Sergison Bates，Pool Architekten（https://www.poolarch.ch/）等这些中流砥柱都是标标准准的商业(职业)建筑师(团队)。
所以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建筑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一个宝贝的明星建筑师是一两代人行业成熟的结果，而不是像国内这样造星。但我还得说，造星这事也怪不到国内这些拼命给自己造势的建筑师身上，大家都是可怜人，以他们的劲头在欧洲可能早就出名了。
06媒体与建筑师
有一些事务所在设计和营销等方方面面都有些用力过猛，在建筑媒体的助推下显得不够体面。媒体尤其是建筑/艺术媒体的作用是发声，但在现实环境下，为了活下去，媒体人也都是恰饭人。所以也给各位一个建议，拿起书本，或多走走画画。不要太被建筑媒体影响判断，这个情况在疫情期间线上活动受到倾斜的现在变得更加严重。
然而顺其自然实在是一种奢侈的选择。对于中国建筑师在国际话语权上的孱弱现状,还是得先有用力过猛的一帮人打江山。比如梁思成的《中国建筑史》也是一部用力过猛的书, 民族主义带来的用力过猛使他的论述犯了不少结构性错误。但是它的意义依旧深远。
07事务所主持人
关于很多知名建筑事务所主持人的性格大家都是道听途说，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我只能说追求完美的人难免没有性格，另外由于中国建筑事务所本身就是一个小圈子，可参考的样本实在太小，每个人对某种行为的耐受程度是不同的，对于他人设计方法的认可也都不同。
我觉得真正在这些事务所工作实习过的同学会明白这点。可以想想这两个问题：1你的同学里有几个人加入过这些事务所? 2为什么几乎每个和周星驰合作过的人都骂他但他的电影就是经典?
独立事务所是追求完美的地方。
08总结
建筑事务所是个不能追求利益的地方，这种行业里的成功就是绝处逢生的，是靠预测不来的。建筑事务所是个名利场，已经不适用常规的准则。君不见靠着炒作风生水起四处办展的“建筑艺术家”，君不见带了不少重要项目却黯然退出的普通人。
建筑师的职业面貌自阿尔伯第提出建筑师这一形象以来的这六百年里，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不要忘记建筑师最初是哪一群人: 他们游走在皇室、教皇、控制一地经济命脉的大家族和各地红衣主教间，有时候是控制人民的工具(教堂)，有时候是挥霍民脂民膏的实际执行者，是精英得不能再精英的一群人。
现在的评论环境中所推崇的非精英主义的建筑师如Giona Caminada, Peter Zumthor(其实这两位也都精英得不行), 或地域, 营造等概念，仅仅是1960s社运的余波，不过五十几年的光景。
现在建筑师的职业形象由于工业革命带来的效率提升对建筑政治意义的异化和上面提到的目前主流的非精英价值观而大不如前。不可否认的是，在今天被世俗化了的建筑师职业在国内细分出来的这几种职业形象里，一线建筑事务所的主持人们还是最接近“architetto”本来面目的那一群人，尽管背靠的金主已不再是社会顶层的那一群人。
伯鲁乃列斯基出身贵胄，帕拉第奥是个石匠，但他们都是建筑大师。名利场就是名利场，千万别带着任何的学生思维。真正决心了进场的人，是不会在乎这条回答的。
个人希望对建筑学有热情的优秀同学积极参与和关注国内独立事务所的发展。其实这个回答完全不深刻,对于真正在这些事务所中工作的建筑师来说只是描述实情而已，谈不上见解。我早已经写道真正决定进场的人是不会在乎这个回答的。每个行业的每个方向都有无奈的方面，所以不要理解成劝退和批判。当初写这个答案一方面是希望修正其他一些不理性的回答；另一方面是给希望加入事务所的同学描绘一个客观的群像。
09批评与赞美
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
好的批评，是一面镜子，可以帮助人真正看清自己，一个事物，若不允许别人批评，其所有都将建立在一片颂歌之上，当颂歌戛然而止之时，大厦也将倾覆，那时没有一片瓦砾是无辜的。
所以我觉得做建筑事务所也需要一些好的批评。
古人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我用我小学六年级的语文水平翻译下白话：同时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才能正确认识事物；只相信单方面的话，必然会犯片面性的错误。评论一个事务所的好坏，可以笼统地以「好或坏」来表达观感，也可以进一步从创始人性格背景、工作环境、文化氛围、工作流、离职率、加班强度、薪酬待遇等角度去解析。
贾樟柯当年《江湖儿女》上映后，《环球时报》胡总编对电影给出几点批评：「充满了负能量，看得让人难受。」贾导一一回应，刀刀要害，其中最经典一句：「真话是最大的正能量，见不得真话和真相的做法，是负能量。」
具有自省精神的电影创作者，应该做到与批评共处。虚心接受也好，据理反驳也罢，都是共处的方式。而直接删除批评，反倒是最不高明的做法。其本质是掩耳盗铃。好像只要把负面评价抹杀，这电影便不存在问题了。
咱说的是电影圈哈，再次给声明下，推荐大家看下这篇《这封举报信，撕开了国产电影的遮羞布》，我摘抄了许多金句。
批评自由，到底为什么要捍卫它？首先，健康的市场，需要批评。一个健康的市场绝不该只有一种声音。需要倾听接纳和倾听各种声音。因为「过于单一的后果，就是走向毁灭。」这我在写渐行渐远的平行线一文时隐约有这样的感觉，只是这次删稿事件让我体会更加深刻。
真正优秀的建筑事务所也好，建筑作品也罢，扛得起批评，经得住时间的洗礼，而能屹立不倒。
如果一方难以容忍批评存在，千方百计想要删除或控制批评，那本质上就是把自己的事务所当成了纯粹的商业行为，一门生意，抹杀一切可能影响“口碑”，“销量”的因素，而如此追求得到的完美形象，真当就是完美了吗？
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世界需要普通人的声音。」
这些声音虽然不「权威」，但胜在真切。
其实，建筑师对一家事务所有不同的看法，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这在马岩松，王澍，张永和等建筑大师身上屡见不鲜，争议不断作品不断。但意见相左，并不意味着对个人或他的建筑实践的全盘否定。只是很多人狭隘而不自知，一味地搞党同伐异那一套，越是这样，市场环境只会越来越封闭，最后死水一滩，生气全无。
最后再次感谢匿名兄的真知灼见，愿中国建筑事务所中涌现更多愿意发声，理性思辨，兼容并蓄的建筑师，没有你就没有这篇文章，Respect！